相傳佛陀降生時,一手指天,一手指地,周行七步,目顧四方,曰:「天上天下,惟我獨尊。」後來佛祖又曰:「人人皆有佛性」,既是世尊之言,豈有不從之理?於是乎絕大部分的人都謹遵佛的教誨,惟我獨尊起來了。
遙想當初我還是小學生的時候,學生為魚肉,師長為刀俎,學生處處遭老師家長為難,這全因學生未能「惟我獨尊」之故。寫好一本又一本的功課,是理所當然的份內事,若果欠交,家課冊上添一個紅印之餘,回到家中不免一頓嚴厲的責罵。上課的時候,老師抽問學生問題,學生必然先是誠惶誠恐地舉手、然後必恭必敬地站起來回答。不懂得回答而被抽中的,那種心情我很明白,大概像犯了甚麼滔天大罪而不幸被捕,然後戰戰驚驚、頭也不敢抬地緩緩站起來,雙手不斷互相亂搓,或者緊抓褲管,好像上刑場問斬前,法官問你認罪否,然後你汗如黃豆般滴在桌上,口唇顫抖地回答「我不懂」一樣。至於校內犯事,例如欠交功課過多、出言頂撞老師、同窗不睦而互毆甚至圍毆等等,都是要留堂的。那時候留堂是很嚴重的事情,因為這代表你是問題學生,說句官腔話,要重點處理。當然,校方常常與家長互通消息,學生留堂之後,少不免回到家再吃一頓藤條抆豬肉,有苦自己知。雖然那個時節深感委屈,但現在驀然回首,我深知,當老師絕對不是容易的事情,既要個別照顧,又要全面關心,既要批改學業功課,又要料理學子情緒。春風化雨,百年樹人,這大概是全因迂腐的禮教遺留下來、所謂「為師的尊嚴」所致罷?
可是現在情況卻不同了,大部分當老師的都輕鬆得很,這對老師來說,應是幸事。隨著平等的風氣越吹越盛,老師既可「獨尊」,理應學生亦可「獨尊」,方合眾生平等之旨。況且新生世代,大概都思想成熟,獨立穩重,口才了得,耳聰目明,對於人生已經有自己一套的了解與堅持,負責傳道授業解惑的老師似乎再無用武之地。因此,學生在上課的時候,可以自由聊天交談,甚至乎句句鏗鏘擲地有聲地連珠砲發,研究人體器官及問候對方女性親人也是可以的,其他諸如瀏覽手機打短訊、打電玩、打情罵俏甚至打人,在平等的宏旨之下,都是應該允許的,老師萬萬不能插手。君不見當今莘莘學子,常有以髒話辱罵老師,甚至乎向男老師出拳致敬、抓住女老師然後焚其長髮的情況嗎?這就是老師「惟我獨尊」之過了,各位老師不可不引以為戒。解決之道是,所謂「樹大自直」,觀此等學生之儀表嘴臉,就知道他們大時必定了了,有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作為,這時候老師還硬是要管束他們,何苦來哉?所以上課時只要向著學生唸唸有辭,略作唸口簧狀,偶爾揭一兩頁書,校長在外面經過班房窺探時,讓他看到老師還在盡老師的職責,這樣就可以了,算交了差。至於那群獨立自主的學生,若屢勸不聽,縱使像馬戲團內馴獸師揮一下鞭,而一眾師子老虎猿猴大象不聽令一樣,此時節亦不可急躁,要有老師的修養,繼續做著一個人的獨腳戲就可以了,千萬別老羞成怒,向其揮鞭,否則遭虎爪獅啖象壓猴攀的話,那可說是自招的,沒人可憐。
教育界情況如是,社福界情況亦不差。舉一親身所見所聞為例。某日我坐在神聖公會內,與一眾小鬼玩桌上遊戲,卻看到了一幕驚心動魄的事情。當日,某天真爛漫成熟可愛高貴大方亭亭玉立的實習社工開組,負責與一眾甚有慧根的少爺小姐,弄點飲飲食食的。開組之前,這位社工還跟我東拉西扯,談笑自若;可是大概半小時後,情況急轉直下。話說她的一位組員姍姍來遲,聽說是因為陪弟弟延醫診治,念其親情,其行可惡,其情可憫,我們應該原諒她。只是這位組員進到房間裡頭後,另一位無比尊貴的少爺,正氣凜然,義憤填膺地向該組員冷言冷語道:「遲到就乾脆不要到嘛!」可惜我當時身處大堂,不在現場,否則他那一副天地有浩然之氣、道貌岸然的嘴臉,我相信一定有夠瞧的。理所當然地,有人拋出了一顆球,就得有人接,那位遲到的組員老老實實地,完全接收並消化了這句話之後,立即灶君上身,頭也不回地走出房間。可憐那位實習社工,掌心是肉,掌背是肉,房內的少爺小姐是必定要顧的,可是逃之夭夭的那位組員也是要顧的,真真正正的分身不暇,我猜她那時候必然有種受車裂之刑、被活生生扯開兩份的感覺。後來社工決定要出去抓她回來,只是那位尊貴無比的少爺此時此刻又向社工道:「若然妳出去找她回來,我以後就不來這裡!」社工不理,依舊出去外面抓她回來。出到大堂,好言相勸,只見那位逃離的組員一副前不見古人、後不見來者的委屈態度,心不甘情不願地再次走進房間。不過我最注意的不是她,而是後面苦苦跟隨,像古時服侍紈袴子弟讀書的書童一樣的社工,卑躬屈膝,奴顏婢色,漲紅了臉,呼吸紊亂,一副快要崩潰的樣子,我看她才是真真正正無辜受委屈的人。這個時候我心知不妙,好想站起來走過去安慰她一下,告訴她我知道、我明白。不過她三步併作兩步走回房間去,因此作罷。聽說這時候社工曾經嘗試逗少爺說話,少爺掩著隻耳並躺在地上,作滾地葫蘆狀。接著又過了十來分鐘,只見那位社工奪門而出,口裡小聲說著「我不管了,你們喜歡怎樣就怎樣」,連走快步,那位遲到的組員從後一把拉住。社工站在那兒,不知所措,徬徨無助,垂頭喪氣,雙眼通紅,眼淚汩汩而流。此情此景,我看見也痛心,於是乎不顧牌局,走過去裝一下紳士,遞紙巾,好言安慰;同時望向旁邊,看見兩個徬徨的小孤燕組員,我用唇語啞聲詢問發生何事,兩隻小孤燕搖搖頭作惘然狀。稍後,另一位相熟社工到達現場,我順道退場,回去繼續主持牌局。
事過境遷,晚上我坐在大堂看書,那位實習社工來找我聊天,談到事情的來龍去脈,分析了今次事件中的男主角演技精湛,也申訴了一堆委屈之情。晚上我躺在床上漫想,覺得面對著這麼有個性又敢愛敢恨的新生世代,要求他們理解並包容別人的人,是傻瓜;要求自己理解並包容他們的人,是雙料傻瓜。對於這種新生世代來說,地球是以他們為軸心來轉動的,希望他們為身邊的人設身處地想一下,似乎跟改變地球的轉動方向,使太陽由西邊升起沒甚麼兩樣。「理解並包容他的做法不等於認同」,道理是這樣說,感情方面我則覺得稍嫌軟弱。現在的新生世代很擅長操控人心,用廣東話來說就是「食住你」,加上滿口歪理,使人想飽之以雙拳已來不及了,遑論包容?這個問題上,我始終不願寬大為懷,新生世代要耍酷耍個性,沒關係,放長線,釣大魚,我走著瞧,看看長大之後,社會還會否讓你唯我獨尊。有人說我厚黑,我坦然承認,不過我覺得這種情況之下厚黑一點比較合乎人性。何況「天助自助者」,自己不主動在人格上精進,人家提點是人情,不提點是道理,若果人家提點後反而忠言逆耳,狗咬呂洞賓,這種少爺公主,罵罵又何妨?一股冤屈氣團在肚子裡,常常會弄出病來,罵出來,舒暢多了,身體健康些,也能夠騰出更多空間去接受更多的委屈。所以,面對著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傢伙,必要的時候,我總覺得罵罵不妨。
不過話又說回來,自我中心的,何止後生?《漢書 張陳王周傳》:「(張)良嘗閒從容步游下邳圯上,有一老父,衣褐,至良所,直墮其履圯下,顧謂良曰:『孺子下取履!』良愕然,欲歐之。為其老,迺彊忍,下取履,因跪進。父以足受之,笑去。良殊大驚。父去里所,復還,曰:『孺子可教矣。後五日平明,與我期此。』良因怪,跪曰:『諾。』五日平明,良往。父已先在,怒曰:『與老人期,後,何也?去,後五日早會。』五日,雞鳴往。父又先在,復怒曰:『後,何也?去,後五日復早來。』五日,良夜半往。有頃,父亦來,喜曰:『當如是。』」這個故事中的老人,口氣真大,大得像故意挑釁。這個老人家竟然在張良面前,故意把鞋履掉到橋下,然後直呼張良下橋給他撿回去;然後又與張良相約平明橋上見面,張良其實沒有遲到,不過是比老人遲而已,老人竟然說出「與老人期,後,何也?」這種恃老賣老的說話。我想張良當時心中必然叫屈,碰上了一個故意找人麻煩的老人家。中國古代的高人就是喜歡搞這套,來測試一下受驗者的能耐。其實,初生之犢不畏虎,不知天高地厚,有識之士,大可一笑置之;最怕人到老年,憑著一把可以打鼓的老骨頭,到處恃老賣老,睥睨後生,這種唯我獨尊,才真的令人頭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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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 則留言:
文采奕奕!:)
不过多希望是简体字啊!!!
看得老娘头晕眼花 ````
TC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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